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苦难的另一面

2025-05-15 07:03:00 来源: 《环球》杂志

 

1月22日,在约旦河西岸北部杰宁,一名巴勒斯坦妇女走过以军车辆

文/《环球》杂志记者 黄泽民(发自拉姆安拉)

编辑/吴美娜

  2025年奥斯卡奖得主、巴勒斯坦纪录片导演哈姆丹·比拉勒至今都还清楚记得大约20年前的一次袭击。那天是个周五,他和家人围坐在帐篷里吃饭,突然帐篷中爆发巨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有以色列人从外面投掷了爆炸物。

  “没有人受伤,但食物都被毁了,我很难过。”今年4月中旬,坐在约旦河西岸南部马萨费尔亚塔地区的家中,比拉勒告诉《环球》杂志记者,那时他还小,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现在我们懂了,那些以色列人想给我们造成巨大压力,逼迫我们离开家园。”

  新一轮巴以冲突自2023年10月爆发以来,尽管约旦河西岸并非主要战场,但该地区巴以矛盾急剧激化,以色列的控制显著收紧,以军行动大规模升级。在这片土地上,330万巴勒斯坦人的话语权、安全感日益萎缩。持续被蚕食、出行被限制的约旦河西岸,是较少受到关注的巴勒斯坦苦难的另一面。

犹太定居者暴力蔓延

  “(犹太定居者制造的)暴力事件太多了。每天都有新情况发生,相似的暴力在循环。”哈姆丹·比拉勒说。在约旦河西岸南部,已经有巴勒斯坦村庄出于无奈被迫整体搬离。

  2024年11月联合国报告显示,约旦河西岸的犹太定居点有350个,居住着70万定居者,这是违反国际法的。

  在公开报道中,定居者经常提及历史和宗教原因,称这片土地属于犹太人。“定居者不希望巴勒斯坦人待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暴力袭击这么多的原因。”比拉勒告诉记者。

  近期多份联合国报告显示,在约旦河西岸多地,犹太定居者动用棍棒、石块、辣椒粉喷雾等,袭击当地巴勒斯坦村民,还杀害、偷窃当地村民饲养的羊、驴等牲畜。在巴以媒体报道和社交媒体传播中,不时出现犹太定居者焚烧巴勒斯坦人房屋、车辆、棚舍的画面。今年4月,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指出:“在有罪不罚的环境中,定居者的暴力行为持续维持在令人震惊的高水平”。

  站在比拉勒家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附近多个犹太定居点和岗哨,它们形成了包围之势。记者采访当天,还有一辆以色列警车在村庄里巡逻。

  在采访中,记者看到比拉勒在房前房后各装了一台监控摄像头。比拉勒解释说,犹太定居者暴力事件频繁发生,他们有可能从三个方向袭击他的房子,于是半年前他装了摄像头,但因为设备太贵,他只买得起两台,第三个方向暂时覆盖不到。

  除了人身伤害,还有经济损失。走到羊棚,比拉勒说,他原本有70多只羊,但因为定居者袭击,他无法接近大部分属于自家的田地,也就无法在那里放牧,从市场上买饲料又太贵,于是他只留下大约25只羊。“你要是去耕地,定居者会把你赶出来。这对农民来说太艰难了。”

  今年3月初,一部关于马萨费尔亚塔地区现状的纪录片《唯一的家园》获得奥斯卡奖,引发广泛关注。这部影片是由包括比拉勒在内的4名来自巴以地区的导演联合拍摄的。获奖后不久,比拉勒在约旦河西岸拍摄时遭到犹太定居者袭击。

难民营里以军袭扰不断

  2024年11月初,以军刚刚结束在约旦河西岸北部努尔沙姆斯难民营的行动,记者前往难民营报道。原本车辆还行驶在平整路面上,一旦进入难民营,瞬间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路面凹凸不平,到处尘土飞扬、泥泞不堪。记者一行在其中只能慢慢地艰难前行,忍受剧烈颠簸,记者试着拍摄视频,但好几次相机差点从手里掉落。这一切都很像电影里的末日逃难场景。

  难民营被认为是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伊斯兰圣战组织(杰哈德)等在约旦河西岸的主要根据地。自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以色列一面在加沙地带推进军事行动,一面以“反恐”为名,在约旦河西岸多次突袭、抓捕巴勒斯坦人。尤其在北部地区,以军经常发动大规模、长时间的行动。

  以军有时还出动装甲推土机,挖开道路以清除路边炸弹威胁,同时影响关键民用基础设施,包括下水道系统、供水和供电网络。在努尔沙姆斯难民营的主干道上,记者看到一整排沿街房屋全部被损毁,钢筋、水管、楼梯以及很多私人房间暴露在外。当地居民坐在废墟里聊天,苦中作乐。很多商家正在清扫瓦砾,希望能够尽快恢复营业。很多店铺连店面、房顶都没了。有商家告诉记者,生意本来就很难做,现在要重建,还得自己掏钱。

  今年1月以来,情况更是急转直下。以军在约旦河西岸北部发动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已经导致约4万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4月有联合国报告显示,约旦河西岸北部多座难民营已经几乎空无一人,以军在难民营中设立哨所,对难民营基础设施进行了严重破坏。报告说,在某些情况下,部分当地居民只有不到24小时的时间撤离,他们曾试图返回或取回自己的财物,但遭到以军拒绝。

2024年9月5日,在约旦河西岸城市图巴斯,巴勒斯坦民众因亲人在以色列空袭中丧生而痛哭

  “随着这一行动一天天继续,受影响难民营中的巴勒斯坦人能够返回家园的前景越来越渺茫,巴勒斯坦人有可能永久性地离开约旦河西岸的主要人口中心,这相当于强迫迁移。”联合国的一份声明表示。

  2月中旬,记者前往约旦河西岸北部法拉难民营拍摄,以军刚刚在那里结束了长达11天的军事行动,留下一片废墟。在难民营里一栋被以军炸毁的楼房旁,当地人艾哈迈德·胡桑·索布告诉记者,这栋三层楼房曾经住着他的三个兄弟和家属,一共15口人。以军对难民营进行了大规模入户搜查,在这栋楼房里发现装着监控,还找到了军装,于是产生怀疑,随后告知他们要炸楼。索布说,他有个兄弟是巴勒斯坦安全部门的,所以有了这件军装。现在他的几个兄弟失去了房子,被迫轮流在亲戚家短暂借住。

  在约旦河西岸北部杰宁地区,形势更加严峻。今年2月,多辆以军坦克开进杰宁,这是20多年来的首次。记者3月中旬在杰宁难民营外围看到,多个入口被很高的土堆拦住,明显是禁止入内的意思。难民营里有烟升起,当地人说,这是以军在焚烧房屋,目前难民营里已经没有巴勒斯坦居民了。

  在其中一个入口处,巴勒斯坦人穆罕默德·贾斯提醒记者不要进入难民营,因为可能有以军士兵正把枪口对准任何想要靠近的人。

经济生活各种崩溃

  2024年10月下旬,当记者驱车由约旦河西岸中部城市拉姆安拉进入以色列控制的道路时,车内突然急促地发出“滴滴”声:原来是行车系统提醒压线了。听到警报声记者才想起来,这是车辆第一次开到有交通标线的路上,之前在拉姆安拉很少见到标线,只有红绿灯和指示牌,路面经常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巴以基础设施的差别,由此可见一斑。“不是我们不想发展经济,是受到的以色列封锁太严重。”巴勒斯坦同事解释说。

  这不是记者第一次听到类似说法:在拉姆安拉一间影视器材店里,记者问为什么定价这么高,店家无奈地说,所有东西能进口到巴勒斯坦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一家小超市,记者问为什么某个外国品牌的纯净水一直缺货,收银员说,在一次袭击事件之后,由以色列控制、供货物通行的边境口岸已经限流很久了……

  约旦河西岸北部城市纳布卢斯有着悠久的手工肥皂制作历史,如今却面临多重挑战。当记者2024年12月底探访纳布卢斯市中心一家手工肥皂作坊时,那里的负责人奈尔·库巴杰向记者倒起了苦水。“当前环境造成的一个障碍是(以色列方面设置的)关卡,这阻碍了我们进入市场的能力,使运输成本增加了一倍。”

  此外,不稳定的安全局势无异于雪上加霜。2024年5月底,拉姆安拉市中心菜市场在一次巴以冲突中被烧毁。冲突次日记者在现场看到,数十个摊位和顶棚全部被烧得焦黑,大量水果蔬菜也不能幸免。围绕着菜市场的几栋建筑以及其中店铺的商品全部被毁,冒着浓烟,味道刺鼻。

  当记者2024年10月再次来到这个菜市场的时候,看到摊位基本重建完毕,但附近一整栋建筑仍然是废墟。有附近商家告诉记者,那里面曾经是各式各样的小商铺,如今想要整体重建,单单依靠少数店主无法推动。另一排三层楼房已经重新刷完墙、亮起灯,拥有其中四间店铺的商家告诉记者,火灾损失和重建费用折合人民币高达700多万元。

  约旦河西岸著名旅游城市伯利恒曾经游客络绎不绝,如今景点却行人寥寥。“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根本没有游客。以前旺季我每天至少从旅行团那里挣200到300美元,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当地导游阿布德·索贝对记者说,当地很多居民都从事旅游业,现在多数都已经失业了。

  在伯利恒一家酒店里,负责人埃利亚斯·阿尔贾向记者展示了这家酒店入住率的统计表,2024年平均只有4%,而2023年则将近50%。外国游客已经不见踪影。“从加沙战争开始,一切都崩溃了。伯利恒大部分酒店都关门了,因为对他们来说,关门比开张便宜。”

  今年5月,记者再次探访伯利恒,发现当地依旧萧条。在著名的圣诞教堂,曾经游客在门口排起长队,现在随时可以进入。很多失业的人除了待在家里,无处可去。

下一秒各种不确定

  在约旦河西岸采访,下一秒永远是未知的。“这趟出差有危险吗?”出发前,记者经常问同行的巴勒斯坦同事。“也许吧。”即便对工作十余年的本地记者来说,每次也可能遇到新情况。如果以军士兵到场,可能会干预媒体报道,甚至与巴勒斯坦民众爆发冲突,导致现场一片混乱。

  随着一次次报道,记者的经验不断积累,但又常常不足以应对新情况。在现场巴勒斯坦同事有时提醒说,形势变化快,要是以军在来的路上,人们会躲起来。“如果街上空了,我们就要小心了。”有一回,同事已经到达现场,打电话叫记者会合,但不到五分钟,电话又来了:“现场已经封锁,我们进不去了。”还有一回,在一处难民营拍摄不过半小时,同事催促记者离开,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军会来”。

  记者的采访现场,何尝不是巴勒斯坦民众平时的生活半径。新闻现场瞬息万变,折射出约旦河西岸生活的极大不确定性。

  2024年10月下旬,正是巴勒斯坦橄榄采收的季节。一天,众多本地和国际媒体前往约旦河西岸中部一座村庄报道。到达预定地点之后,他们纷纷拿出防弹衣、头盔和防毒面具。记者那时看到,远处山头模模糊糊出现三个人影,还有一只狗上蹿下跳。当地居民说,那是犹太定居者在观察。

  由于犹太定居者的暴力侵扰,巴勒斯坦农民想要下地农耕不容易。在那片橄榄地,记者看到许多以色列警察、士兵在周围巡逻,为的是介入随时可能发生的犹太定居者暴力事件。现场还来了很多国际志愿者在帮助农户尽快采收。有当地村民告诉记者,他过去一年都不敢来这片地打理,那天趁着媒体活动人多,他才第一次来。

  在所有未知之中,封路、堵车或许是最安全的,但却是更多巴勒斯坦民众需要时刻面对的。在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城市之间常常由以色列控制的公路连接,跨城交通面临重重阻碍。3月有联合国报告显示,约旦河西岸有849个行动障碍物,包括以军检查站、路障等,长期或间歇性地控制、限制和监测巴勒斯坦人的行动。

  很多时候,就连当地人也难以确定,以军检查站今天是否关闭,车辆经过是否会被长时间盘问。手机上的导航软件更是无用武之地。有时以军挥一挥手,直接放行。有时士兵会拿起枪、围上来,问司机住在哪里、当天行程,甚至命令停车、熄火,查阅人和车的证件,打开后备箱检查。

  以色列认为这些措施有助于巴以地区安全,但国际社会反复予以批评。联合国就曾提到,这些行动限制,再加上全长700多公里的巴以隔离墙,永久或间歇性地控制、限制和扰乱了巴勒斯坦人的行动自由,进一步加剧了领土和社会分裂,破坏了生计,阻碍了当地人获得基本服务,并导致人道主义状况恶化。

  有一回记者坐出租车去往另一个城市,过了以军检查站,车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巴勒斯坦司机问:“你知道‘超级马里奥’吗?就那个闯关游戏。我们刚过了一关,前面还有。”当记者谈起约旦河西岸有很多类似检查站的时候,司机说:“对于这些事情,我们永远不会习惯。”

手机版